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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赐福:全三册【印特签版】 천관사복 :전3책 (인특필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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저자 墨香铜臭 묵향동후
ISBN 9787557029807
출판사 广东旅游出版社 광동여유출판사
수량
총 상품금액 108,600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长篇古风小说,全书分上中下三册。
      上册讲述了仙乐国太子谢怜接连被贬后第三次飞升成仙,却不慎破坏了神官们的金殿,无人供奉的他只能下凡来换取功德作为补偿。在凡间的历练中,谢怜结识了两位前来帮助他的小神官,并认识了一个神秘的红衣少年花城。
       中册讲述了谢怜与花城帮助风师摆脱了白话仙人的骚扰,随后大家接到天界君吾大帝的任务,一同来到了铜炉山。
       下册讲述了谢怜一行人来到铜炉山后,为了拯救苍生,众神合力打败了“白衣祸世”,人间恢复平静。

作者简介

    墨香铜臭
    浪漫至死不渝

目  录

第一卷 血雨探花
第二卷 太子悦神
第三卷 百无禁忌
第四卷 白衣祸世
第五卷 天官赐福
番外
后记

前  言

    ★墨香铜臭,全球知名畅销作家,著有《人渣反派自救系统》《魔道祖师》《天官赐福》,晋江专栏收藏数高达百万,作品横跨四大洲翻译出版美、日、韩、德、法、俄、越、泰、巴等十多个版本,多次创下国内作品的海外销售记录。其作品风格浪漫,情感强烈,独具个性,令万千读者极具共鸣,久久不忘,引发海内外阅读热潮。
    ★《天官赐福》雄踞晋江文学城销售金榜近三年,积分破400亿,收藏破200万,评论破200万,霸王票全站第一。泰、越、日、韩等版本数次登顶当地畅销榜首,四登纽约时报畅销榜。
    ★全文修订版,全球首发!正文新增数万字全新内容,独家首发近万字新番外 出版后记(内含作者手写内容) 每册作者手写特别寄语印签。双封设计,内含24P彩插,还原书中众多名场面。裸脊锁线装订,双面书盒收纳,内文精选80G岳阳楼胶版纸,细腻手感,精美印刷,收藏品质。
     ★随书附赠精美周边:3款对裱逆向镭射银卡,4款烫金藏书票,2款异形书签,2款PVC贴纸,2款覆膜UV拍立得,1款全员折页图,2款祈福卡,1款立体贺卡,1款纸灯。所有赠品均使用特种纸印刷,超值享受! 

媒体评论

  《天官赐福》是我最热爱的故事。
    这是一个神明,和一个他的信徒的故事,关于温柔、梦想、永不放弃的事,和永不忘记的人。
    它有华丽的世界观、瑰丽的风情、逗趣的日常和真挚纯洁的情感。主角谢怜虽遭挫折,一度低到尘埃丧失信念,却依然勇敢、永不却步;虽头破血流、经受万剑穿心之痛,年少的梦想永远不改,温柔本心永远不变。
——晋江读者

    此类作品(中国网络小说)的“王者”——墨香铜臭的《天官赐福》和《魔道祖师》开创了先河。在俄罗斯社交网络上可以找到数百个粉丝社团,数万人在讨论其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
——俄罗斯卫星通讯社

    当我阅读这部小说时,我希望看到冒险、悬疑、浪漫和幽默——这些都有很多。我没想到还有伦理、哲学和激烈的戏剧冲突。这个故事不只是像一开始看起来的那样“从一个冒险到下一个冒险”,而是把故事线全部收束在结尾,就像从局部逐渐编织成完整的挂毯。这令我惊讶并且印象深刻。
——亚马逊读者

    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了。让人灵魂都感觉到颤抖的一部作品。既壮大又细致的故事引人入胜。各个角色都极具魅力。我很庆幸自己活着的时候能遇到这样一本书。
——日本读者

在线试读

目录

 

第一卷

血雨探花

 

 

第一章 002

 神武道惊鸿一瞥, 002

一念桥逢魔遇仙 002

第二章 006

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006

第三章 012

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012

第四章 051

衣红胜枫肤白若雪 051

第五章 081

妖气横生魅态横颜 081

第六章 096

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096

第七章 121

执红伞心荡护花铃 121

第八章 146

菩荠观夜话聚散缘 146

第九章 158

入鬼市太子逢鬼王 158

第十章 180

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180

第十一章 196

一赌生死五问芳心 196

第十二章 213

极乐坊见君赴极乐 213

第十三章 226

夜探鬼府妖图斗法 226

第十四章 242

神武殿太子见太子 242

第十五章 254

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254

第十六章 268

无名道杯水问二人 268

第十七章 283

芳心剑血洗鎏金宴 283

 

第二卷

太子悦神

 

 

第一章 308

神武大街惊鸿一瞥 308

第二章 336

世中逢尔雨中逢花 336

第三章 355

温柔乡苦欲守金身 355

第四章 376

永志不忘永志不忘 376

 

第一章

 

神武道惊鸿一瞥,

一念桥逢魔遇仙

 

这满天神佛里,有一位著名的三界笑柄。

相传八百年前,中原之地有一古国,名叫仙乐国。国有四宝:美人如云,彩乐华章,黄金珠宝,以及一位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是一位奇男子。

虽然人人都将他视为掌上明珠,爱若珍宝,但对于俗世的王权富贵,太子完全没有兴趣。

他有兴趣的,用他常说的一句话讲,就是——

“我要拯救苍生!”

 

太子少时一心修行,有两个广为人知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作《神武道惊鸿一瞥》。

太子十七岁那一年,仙乐国举行了一场“上元祭天游”。

 

上元佳节,神武大街。

王公贵族高楼谈笑,皇家武士披甲开道,少女的纤纤素手撒落漫天花雨,金车中传出悠扬的乐声,在人山人海和整座皇城上空飘荡。仪仗队的最后,十六匹金辔白马并行拉动着一座华台,载着万众瞩目的悦神武者登场。

悦神武者身着华服,手持宝剑,戴一张黄金面具,扮演伏魔降妖的千年第一武神——神武大帝君吾。

“悦神”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因此,武者的挑选标准极为严格。这一年被选中的,就是太子殿下。举国上下都相信,他一定会完成一场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悦神武。

可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在仪仗队绕城的第三圈时,经过了一座城楼。当时,华台上的武神正要将妖魔一剑击杀。

这是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大街两侧人声鼎沸,城墙上方人潮汹涌,人们争先恐后,挣扎着,推搡着。

这时,一名小儿从城楼上掉了下来。

尖叫连天。正当人们以为这名小儿即将血溅神武大街时,太子微微扬首,纵身一跃,接住了他。

人们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飞鸟般的白影逆空而上,太子便已抱着那名小儿安然落地。黄金面具坠落,露出了面具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

万众欢呼。

百姓是兴高采烈了,可国师和大臣们就头疼了。

华台绕皇城游行的每一圈,都象征着为国家祈求了一年的国泰民安,如今断在了第三圈,那岂不是说你这国家只剩三年的命?

太不祥了!

于是,国师和大臣们请来太子,委婉地表示,殿下您能不能面壁一个月以示悔过?不用真的面壁,只要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太子微笑道:“不要。”

他说:“救人又不是什么坏事。上天怎么会因为我做了对的事情而降罪于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上天就降罪了呢?

“那么上天就错了,对的为什么要向错的道歉?”

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没遇到过他做不到的事,也从未遇到过不爱他的人。他是人间正道,他是世界中心。

所以,虽然国师心里很痛苦:“你懂什么!”

但也没办法。反正说再多,殿下也不会听的。

 

第二个故事,叫作《一念桥逢魔遇仙》。

传说,黄河之南有一座桥,名为“一念桥”,有一只鬼魂在这座桥上徘徊多年。

这只鬼魂十分可怖:身穿残甲,脚踏业火,遍身鲜血和刀枪利箭,每走一步就在身后留下血与火的足迹。每隔数年,它便会在夜里忽然现身,游荡在桥头,拦住行人问三个问题——

“此间何地?”

“此身何人?”

“为之奈何?”

行人如果答得不对,就会被鬼魂一口吞噬。谁也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所以数年下来,这只鬼魂已经吃掉了无数行人。

太子十七,云游途中听说此事,找到了一念桥,夜夜守在桥头,终于,在一夜遇到了作祟的鬼魂。

那鬼魂现身,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阴森。它开口问了太子第一个问题,太子笑答:“此间人间。”

鬼魂却道:“此间无间!”

错了。于是,双方便亮了兵器,开打。

太子身手绝伦,那鬼魂更是悍勇骇人。一人一鬼在桥上斗得天昏地暗、日月翻转,最后,鬼魂终于败下阵来。

鬼魂消失后,太子在桥头种下一棵花树。一名白衣道人路过,见他在此撒下一抔黄土为鬼魂送行,问:“此意何解?”

太子答:“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道人听了,微微一笑,化为神人,踏祥云,挽长风,乘天光而去。太子这才知道,竟是恰好遇上了亲身下凡来伏魔降妖的神武大帝。

满天神佛在上元祭天游那一跃时便留意到了这名悦神武者,一念桥一见后,问帝君:“您看这位太子殿下如何?”

帝君也答了八个字:“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当晚,天生异象,风雨大作。在电闪雷鸣之中,太子殿下飞升了。

 

这位太子殿下,无疑是上天的宠儿。

他本就是民心所向,飞升后各地大力兴修宫观庙宇,开窟立像,万民朝奉。仙乐宫太子殿在短短几年之内风光无两,鼎盛一时。

——直到三年之后,天下大乱。一场瘟疫席卷人间,仙乐国灭。

 

人们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们奉为天神的太子,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完美强大。

失去家园和家人的百姓愤怒地推倒了神像,烧毁了神殿。火光连天,烧了七天七夜,所有曾经的荣光都化作了灰烬。

太子殿下,也被封禁法力,打落人间。

他从小就在万千娇宠中长大,从未受过人间疾苦。这个惩罚,让他从云端掉进了烂泥地,让他痛苦万分。

可太子殿下并未放弃,而是继续修行,渴望重登天界。未过许多年,某日,天空一声巨响。他第二次飞升了。

可这次,他只飞升了一炷香,就又被神武大帝打了下去。

 

被贬一次,已是奇耻大辱;被贬两次,不可能有人再爬起来。

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眼见是已经废了。有时他街头卖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连胸口碎大石都不在话下;有时他则勤勤恳恳收破烂,为一文钱死皮赖脸不要尊严。

由于太过奇葩,被围观数年之后,这位太子殿下,终于变成了公认的三界笑柄,以至于如今要是对谁说“你生个儿子是仙乐太子”,会被认为比咒骂对方断子绝孙更加恶毒。

人们爱凡人登天,更爱天神坠地。

笑过以后,只有多情人还会为他叹息:当初的那个天之骄子,真的已经不在了。

神像倒塌,故国覆灭,一个信徒都没有,渐渐被世人遗忘。谁也不知道他流浪到哪里去了。谁也不关心。

 

直到又过了许多年,某日,天空一声巨响。

天界震动,电闪雷鸣中奔走相问:这是哪位新贵飞升了?好大的阵仗啊!

等到把来人一看,整座仙京都仿佛被一道苍雷劈了。

你有完没完!

那位著名奇葩、三界笑柄,传说中的太子殿下,他他他——他又飞升了!

 

第二章

 

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太子殿下,恭喜你了。”

谢怜抬头,未语先笑,道:“谢谢。已经几百年没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了。不过,具体我是哪里值得恭喜呢?”

灵文真君道:“您摘得了第一名。本甲子‘最期望将其贬下凡间的神官’榜第一名。”

谢怜一怔,旋即恢复微笑,道:“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个第一名。”

灵文道:“本榜第一,可以得到一百功德。”

凡人的每一份香火与供奉被称为“功德”,在天界便如俗世流通的金银。谢怜立刻发自内心地道:“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榜,请一定再捎上我!顺便一问,第二名又是谁?”

灵文道:“没有第二名。您一骑绝尘。”

“这……也算众望所归?那上一甲子的第一名是谁?”

“也没有。因为这个榜是从今年,准确地说,是从今天才开始设的。”

谢怜眨眨眼:“咦,这么说,这不会是专门为我设的一个榜吧?”

灵文道:“你可知为何你会夺魁?”

“为何?”

“请看那个钟。”

灵文抬手指去,谢怜极目望去,只见一片白玉宫观仙气缭绕。但他看了半天,问:“哪里有钟?没看到啊。”

灵文道:“没看到就对了。本来那里是有个钟的,但是你飞升的时候把它震掉了。”

“……”

灵文语重心长:“那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但凡有人飞升,它都会鸣几下来捧场。你飞升那日,不知怎的震得它疯了一般狂响,最后它自己从钟楼上掉下来这才消停。掉下来还砸着了一位路过的武神。”

谢怜道:“可能它也没见过飞升三次的……现在好了吗?”

“没好,还在修。”

“我说的是被砸到的那位武神。”

灵文道:“他当场反手就把钟劈成了两半。再来,请看那边那座金殿。看到了吗?”

她又指,谢怜又望,望到一片云气中的金顶,松了口气:“这次看到了。”

灵文道:“看到了才不对。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

“你飞升那日,好些金殿都给你震塌了,我们只好临时搭几座新的凑合。你没发现它们看起来很简陋吗?”

谢怜叹了口气,笑道:“我明白了。请问,我该如何挽救这个局面?”

“好说。”灵文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给他看,“八百八十八万功德。”

谢怜抚额。

八百八十八万功德?若是八百年前,他挥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但今非昔比,二度贬谪,他在凡间的宫观早就烧得一间不剩,没有信徒就没有法力,没有香火供奉,自然也一文不名!

灵文拍他肩膀:“太子殿下不必绝望。你刚回来,先进入上天庭的通灵阵和诸位仙僚打个招呼吧。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怜苦笑道:“只怕我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从灵文殿出来,谢怜在仙京大街边随便找了个地儿一蹲,二指并拢轻抵太阳穴,神识连入了上天庭的通灵阵。

所谓通灵阵,是可令多个神识即时传音通信的一种法阵。上天庭中,可谓帝王将相遍地走,英雄豪杰如水流。什么国主公主皇子将军在仙京根本不稀罕。谁还不是天选之子怎的了?诸神在位,便以通灵术互通音信。谢怜第一次飞升时由于太过激动,把阵里每一位神官都抓来打了招呼,将自己从头到脚详细地介绍了一遍,现在自然不会了,安静就好。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新人加入。一个轻轻的声音道:“太子殿下?”

这天界,竟还有神愿意搭理他!

谢怜由衷地感到高兴,道:“是我。大家好,我又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声音便打断了他:“太子殿下开什么玩笑?你回来了,各位仙僚如何还能好得起来?”

一句话打得谢怜愣住了。好在灵文立刻私下传音提示谢怜。她只说了一个字:“钟。”

谢怜瞬间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那位被钟砸了的武神,是他的苦主!

那也难怪人家阴阳怪气了,要道歉!可道歉总不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谢怜忙问:“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谁知此言一出,对面沉默了。而此刻灵识在阵的神官们,则全都竖起了耳朵。

那边灵文又悄悄给他传音:“殿下,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没认出来,但我还是想提醒你:那是慕情。”

谢怜大惊,传音回去:“谁?你说这是谁?这是慕情啊?”

慕情乃是坐镇西南方的武神,法号“玄真”,坐拥数千宫观,香火繁盛。而在八百年前,他曾是仙乐宫太子殿座下的一名侍神。

——也就是给谢怜打杂的。

灵文也惊了:“你不会真的没认出来吧。”

谢怜辩解道:“真的。他以前跟我说话又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柔弱了。而且上次我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还听得出他的声音。”

要说他们也是比较尴尬。当年谢怜贵为仙乐国太子,修行于皇极观。皇极观乃是仙乐国的皇家道场,择徒严苛。慕情贫民出身,又是罪人之子,根本没资格入观修行,故一开始只能做给太子殿下打扫道房、端茶送水的小道童。谢怜看他刻苦努力,请求国师破例收他为徒,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慕情这才得以拜师一同修行。谢怜飞升后,把他也一起带到了上天庭。

但谢怜被贬下凡间后,慕情并没有追随于他,而是自己找了个洞天福地发奋苦修,不出几年,渡了天劫,也飞升了。

慕情一声不吭。灵文道:“他很生气。”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我想,他可能觉得我是故意用钟砸他的吧……”

这时,又一个声音怒道:“哪个狗东西拆了我的金殿,滚出来!”

谢怜被吼得头皮一炸。慕情却终于开口了。他笑了两声,那声音里的怒火立即向他爆发:“你笑什么?你拆的?!”

慕情淡淡地道:“我笑你张口就骂。拆你金殿的人现在就在通灵阵里,你自己问是谁吧。”

谢怜干咳一声,道:“是我。对不起。”

他一出声,后来的这位也沉默了。

耳边,灵文又传音来了:“殿下,那是风信。”

谢怜道:“他我认出来了。”

灵文道:“不要介意,他说‘狗东西’,不是在骂你。”

谢怜道:“知道。他就这样。”

风信乃是坐镇东南方的武神,法号“南阳”,极受民间百姓喜爱。而他在八百年前,也是仙乐宫太子殿座下一名侍神。他为人忠心耿耿,从谢怜十四岁时起便是太子的侍卫,随太子一齐长大,一齐登天,一齐被贬,一齐流放。可惜,却没一齐熬过这八百年。

怎会刚好是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他在蓄意报复昔年抛弃自己的下属啊!话说回来,昔年的金枝玉叶沦为三界笑柄,两名仆从却都爬到了他头上——这究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不如自挂东南枝?

好在谢怜此人脸皮甚厚,毕竟他这八百年什么都不多,脸一定丢得多。他诚挚地道:“这次回来烦扰大家,对不住了,各位的损失我会全力补救,请给我一点时间。”

慕情哼道:“那您好好想想怎么凑齐八百八十八万功德吧,相信也难不倒神通广大的太子殿下。”

 

上哪里去弄八百八十八万功德还债?

谢怜只好又去灵文殿找灵文:“最近有凡人向仙京祈福许愿吗?只要可以取功德,什么样的祈福我都可以接。或者仙京缺扫大街的吗?扫大街我也可以的,我扫大街很干净的。”

灵文道:“不至于如此的殿下……你先把扫帚放下。说到祈福,刚好帝君有事相求,你可愿助他一臂之力?”

天界的帝君,只有一位。但这位若是想做什么事,那可是从来用不着求别人的。因此,谢怜一下子腰都直了,道:“何事?”灵文递他一个卷轴,道:“北方有山,名为与君山。你可曾听闻?”

谢怜笑道:“岂止听过。怎么,近来不太平吗?”

灵文道:“不太平,现有许多大信徒在此疯狂祈福,非去看看不可了。”

所谓大信徒,指三类人。第一类,有钱人,出钱烧香做法事、修庙宇;第二类,能向旁人宣法讲道的传道者;第三类,身心彻底贯彻信念者。其中以第一类最多,越是有钱人越是敬畏神鬼之事,而天底下有钱人如过江之鲫;第三类最少,因为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个人境界一定很高,离飞升也不远了。这里所说的,明显是第一类人。

灵文道:“你知道帝君常年镇山定海分身无暇,若你代替他去一趟,届时他们还愿,无论供奉多少功德都算你的。如何?”

谢怜双手接过卷轴道:“多谢。”

这分明是君吾在帮他的忙,却反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谢怜哪里看不出来。灵文却道:“我只负责办事,要谢便等帝君回来你再自己向他道谢吧。你法力不足,我去借几个小侍神来助你。”

现任的武神们不是不认识自己就是不待见自己,这点谢怜还是清楚的,他道:“也不必了。你借不来人的。”

灵文却道:“我试试。”说着她便接入了通灵阵,道,“各位,帝君北方有要务急需用人,谁能拨两名小侍神过来?”

第一个应答声居然是慕情的。他道:“借给谁?大家殿里都不缺人,怕是给太子殿下借的吧。”

谢怜心想:“你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吗……”

灵文微笑道:“慕情,我这两天怎么老是在阵里看到你?看来最近你很闲了。公文记得不要交迟了。”

慕情淡淡地道:“手伤了,在养伤。”

潜着的神官们都心想你那手往日劈山断海也不在话下,劈个傻钟还能怎么你了?

灵文本想先骗两个过来干活再说,岂知慕情一猜便知,偏生还说出来,这下肯定找不着人了。果然,半晌无人应,谢怜对她道:“你看吧,我说过借不来人的。”

灵文道:“慕情要是没说话,可以借到的。”

谢怜笑道:“你那话说得犹抱琵琶半遮面,雾里看花美三分,人家以为是给帝君办事,当然叫得来,但若来了发现是跟我共事,只怕要闹,又如何能同心协力。我反正一个人惯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就这样吧。有劳你了,我这便去了。”

灵文也无法了,一拱手,道:“好吧。预祝殿下此去一帆风顺。天官赐福。”

谢怜回道:“百无禁忌!”他挥挥手,潇洒离去。

 

第三章

 

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三日后。

大路边有一间茶点小铺,铺面不大,伙计简单,但贵在景好。有山有水,有人有城。都有,不多;不多,正好。身在景中,若是在此相逢,必成妙忆。店中茶博士清闲极了,没客时,便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看山看水,看人看城,看得乐呵呵,远远看到路上走来了一名白衣道人,满身风尘,仿佛走了很久。他行得近了,与小店擦肩而过,忽然定住,又慢吞吞地倒退回来,一扶斗笠,抬头看了一眼酒招,笑道:“‘相逢小店’,名字有趣。”

这人虽然略有倦色,但一身白衣飒爽,神色也是笑眯眯的,看得人两个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弯。他问:“劳驾,请问与君山是在这附近吗?”

茶博士给他指了方向,道:“是在这一带。”

谢怜吐了口气,总算是没把魂儿一起吐出来,心道:“终于到了。”

他那日离开仙京,原本是要落在与君山附近的。谁知他潇洒地离去,潇洒地往下跳时,袖子被一片潇洒的云挂了一下。是的,被云挂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挂上的,反正在万丈高空打了个滚,滚下来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徒步三天后,他终于来到了原定落地地点。跋涉千山万水,令人几欲落泪。

进了店,谢怜拣了靠窗的一张桌,才坐定,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哭哭啼啼、敲锣打鼓之声。他往外一看,只见一群男女老少簇拥着一顶大红花轿走来。

这支队伍透着十足的古怪。乍一看,像是送亲队伍,但细一看,这些人脸上神情有严肃,有哀戚,有愤怒,有恐惧,唯独没有喜悦。偏偏又都穿红戴花,吹吹打打。当真诡异。

谢怜目送那奇怪的队伍远去,忽觉有什么耀眼的事物一闪而过。他一抬头,一只银色蝴蝶从他眼前飞过。

那只银蝶晶莹剔透,在空中飞过,留下璀璨的痕迹。谢怜忍不住向它伸出了手,笑道:“你好啊。”

这只银蝶却有灵性得很,不但不惊,反而停留在他指尖,双翼闪闪,美极幽极,在阳光之下,仿佛触手即碎的梦幻泡影。它留恋指尖与他缠绵片刻,不一会儿,便飞走了。

谢怜对它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再回头,仿佛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他这一桌上就多坐了两个人。

桌有四方,这两人一左一右各占一方。两方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都是一脸黑云罩顶。谢怜眨眨眼,问道:“两位是?”

左边那少年桀骜,道:“南风。”

右边那少年斯文,道:“扶摇。”

谢怜道:“你们好。但我问的又不是你们的名字!”

这时,灵文忽然传音过来了。她道:“殿下,方才中天庭有两位小神侍说愿意前来协助你,这会儿他们也该到了。”

所谓的中天庭,自然是和上天庭相对的。天界的神官可以简单粗暴地分为两类:飞升了的和没飞升的。上天庭,全都是凭自己飞升的神官,整个天界里不过百位,极其金贵。而中天庭里的,则是被“点将”点上来的,也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鸡”和“犬”的角色。严格来说,其实全称应该叫作“同神官”,但大家叫的时候,往往会省略掉这个“同”字。

那么,有上天庭和中天庭,有没有下天庭?

没有。

其实,在谢怜第一次飞升的时候,还真是有的。那时候,分的还是上天庭和下天庭。但后来大家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口说“我是来自下天庭的某某某”,真是难听。有一个“下”字就觉得特别低人一等,须知,他们其中绝不乏天赋过人、法力强盛的佼佼者,离真正的神官只是差了一道天劫,说不定哪天就等来了呢?于是有人便提议改一个字,变成“我是来自中天庭的某某某”,这就好听多了。虽然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总之,改了之后,谢怜好一阵都没习惯。

谢怜看这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忍不住道:“灵文,我看他们不像是要来助我行事,更像是要来取我狗头啊。”可惜,说完这句,他法力便耗尽了,耳边也听不到灵文的声音了。

谢怜只好对两位小神侍先笑笑:“先谢谢你们了。”

两人都只点了点头,颇有架势,看着来头不小。谢怜问道:“你们是哪位神官座下的?”

南风道:“南阳殿。”

扶摇道:“玄真殿。”

“……”

风信和慕情派来的?!

这可真是令人悚然了。谢怜道:“你们家的神官大人让你们过来的吗?”

两人皆道:“我家大人不知道我过来。”

难怪。谢怜又指自己道:“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若他们是稀里糊涂被灵文骗过来的,帮了他忙回去还要被骂,这就可怜了。南风道:“知道。你是太子殿下。”

扶摇道:“知道。你是人间正道,你是世界中心嘛。”

谢怜噎了一下,不确定地问南风:“他刚才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南风道:“是的。让他滚吧!”

风信和慕情这两位武神关系不好,谢怜不吃惊。因为他俩打小关系就不好,应该说是恶劣!只是那时他为主他们为从,太子殿下说你们不要吵架了,要做好朋友,他们只好捏着鼻子握握手,混到如今可算用不着再假惺惺了。所以就连他们的信徒和侍神都相互厌恶。扶摇冷笑道:“灵文真君说自愿的就可以来,凭什么让我滚回去,你怎么不滚啊?”

“自愿”二字用他这个表情说出来,实在没有说服力。谢怜忙举手道:“我确认一下啊,你们真是自愿的吗?千万不要勉强!”

两人皆道:“我自愿!”

你们这脸……谢怜心道你们想说的其实是“我自杀”吧!

他一心转移话题,唰地把卷轴摊开,道:“先谈正事。这次到北方来是做什么的你们都知道吧?那我就不从头讲起了……”

两人皆道:“不知道。”

……这是来帮忙的吗?连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谢怜微笑道:“那我还是给你们从头讲起好了。话说多年以前,与君山下有一对新人成婚……”

新郎等着送亲的队伍前来,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新娘到来,心中着急,便找去了新娘的娘家。结果岳父岳母告诉他,新娘子早就出发了。

两家人报了官,四处找,始终不见,便是给山中猛兽吃了,好歹也能剩个胳膊腿儿什么的,哪有连着送亲队伍一起凭空消失的道理?于是难免有人怀疑,是新娘自己不愿意嫁,串通了送亲队伍跑了。谁知,过了几年,再一对新人成婚,噩梦重现。新娘子又没了。

但是,这一次却不是什么都没剩下。众人在一条小路上,找到了一只什么东西没吃完的脚。

那脚虽然不是新娘的,却穿着送亲队伍出门时穿的靴子。新娘也多半遭遇不测了。

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近百年间,共有十七位新娘在与君山一带失踪。有时十几年相安无事,有时一月内失踪两人。于是一个恐怖传说迅速流传开:与君山里住着一位鬼新郎,若是它看中了一位女子,便会在她出嫁的路上将她掳走,再把送亲的队伍吃掉。

这事原本是传不到天上的,也不过是敢把女儿嫁到这一带的人家少了些,本地的新人成婚也不敢大操大办罢了。偏偏这第十七位新娘,父亲是位官老爷。这位老爷颇宠爱女,风闻此地传说,精心挑选了四十名勇武绝伦的武人护送女儿成亲,可女儿还是没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这位老爷在人间能找到的人是拿它没办法了,于是他暴怒之下联合了一众当官的朋友,狂做一波法事,还按照高人指点开仓济贫什么的,搞得满城风雨,这才终于惊动了天界。

南风皱着眉道:“失踪的新娘有何共同点?”

谢怜给两人倒了茶推过去:“有穷有富,有美有丑,有妻有妾,一言蔽之——毫无规律。根本没法判断这位新郎的口味是什么样的。”

南风喝了茶,还道了谢,扶摇却碰都不碰,乜眼道:“太子殿下,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位鬼‘新郎’呢?从来也没人见过它,你怎知它是男是女?”

这下谢怜可记住了:看上去脾气不好但其实还算配合的那个是南风,这个瞧着斯斯文文却总爱阴阳怪气唱反调的是扶摇!

他笑道:“你说得对,不过,‘鬼新郎’只是民间的叫法,并不是我起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路上经过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地祠,藏着个又小又斑驳的石土地,脸都快被砸没了。谢怜走过去又退回来,在怀里抠啊抠,终于抠出个小馒头,端端正正放在祠前,双手合十念道:“土地啊土地,烦请佑助我们此行除祟顺利。”

扶摇喷了:“这土地破成这样,一看就是多年无人供奉已经失灵了,你拜它有什么用?”

谢怜道:“话不能这么说,对我来说是一个馒头的事,但是对人家而言可能很重要呢……欸欸欸,干吗拉我?”

两人一人一边把他拖走。扶摇道:“并不重要。你自己都没什么香火,干吗还供它。走吧!”

 

一去二三里,一座城隍庙红红火火立在路边。庙宇虽小,五脏俱全,三人进到庙里,殿上供的就是南阳武神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谢怜一看到这神像,道:“这……跟我认识的风信不太一样啊。”

扶摇哈哈道:“真是惨不忍睹啊!”

南风额头青筋暴起,谢怜马上跳到中间把两个人分开:“有什么关系嘛,神像塑得走形岂非常事。别说妈都不认识了,有的神官见了自己的神像自己都不认识呢。”毕竟没几个工匠师傅见过神官本人,都是要么美得走形要么丑得走形,只能靠特定姿势、法器、服冠等来辨认。谢怜又一推他们:“你们看,有信徒来参拜了,还是女信徒!快隐去身形。”

两人都道:“哪里?”他们顺着一看,果然,进来了一名少女。但他们脸色都唰地变了。

扶摇道:“太丑了!还不如没有。”

平心而论,扶摇说的是实话。那少女满脸缠着绷带,绷带下透出一丝猩红,恐怕不是伤疤就是胎记。但她跪地默默祈福,神色虔诚,谢怜回头,语重心长道:“扶摇,不能这样说女孩子。”

扶摇撇嘴。谢怜又困惑道:“说来南风,你们家竟有女信徒,真是难得。”

武神的女信徒一向很少,只有八百年前的谢怜是个例外。不过,原因非常简单,就两个字:好看!

不错!他很清楚,不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或神武非凡什么的,大家仅仅是冲着他的脸罢了。他父皇母后召集全国各地顶尖工匠照着他的脸雕神像,能不好看吗?他的庙也好看,因为那句“身在无间,心在桃源”,导致大家都喜欢把他的宫观种成一片花树香海。信女们就冲他的脸和那些花花朵朵也愿意进来拜拜。所以当时谢怜还有个美称,叫作“花冠武神”。当然,一开始是美称,等到他被贬下凡后,就变成讥嘲他是小白脸的讽称了。

可一般的武神,因杀伐之气太重,面目往往被塑造成狰狞冷酷的模样,女信徒都宁可去拜拜观音什么的,几乎不会来。南风一脸黑气道:“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恰在这时,那少女拜完了,一转身,三人大惊失色。这次不是因为太丑了,而是因为她一转身,裙子后就是一个巨大的破洞。

她浑然不觉自己身后异状。谢怜道:“不能让她就这样走出去吧?”

扶摇道:“不要问我。她拜的又不是我们家的庙。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南风则面色铁青不敢动,看来和他侍奉的神官一样,是个对女子退避三舍的。谢怜只得亲自出马,外衣脱了一丢。那外衣呼啦一下飘到那少女身上,挡住了她裙后破洞。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可这阵风实在邪乎,那少女吓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就放到了神坛上。

谢怜看她要走了,连忙跃出来:“这位姑娘……”

庙内灯火昏暗不明,他这一跃带起一阵风,火光摇曳,那少女只觉眼前一花,一名男子就突然从黑暗里冒出来,赤着上身还对她伸手,想也不想就是一巴掌:“流氓!”

“啪”的一声,谢怜就这么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听得蹲在神坛上的两人脸都一抽。这姑娘手劲居然了得,谢怜差点被打得眼冒金星,还不忘把外衣硬塞过去:“姑娘,你裙子破了!”

那少女大惊,一摸身后,飞奔而去。只剩一阵凉凉穿堂风,谢怜脸顶着一个红巴掌印,转身道:“没事了!”

扶摇道:“没事个头。堂堂武神,尊严何在?”

谢怜睁眼道:“不然呢?我打回去吗?如果这样尊严就没了的话,尊严也太不值钱了吧。”

南风却指着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怜把衣服一脱,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只是瘀青和伤口连片,着实骇人,连脖子和双腕上也都缠满了绷带。扶摇神色也凝重起来:“这是谁打的?”

谢怜茫然道:“打?哦,你们说这伤吗?不是打的,是我不小心摔的。”

“……”

谢怜把脖子上的绷带解下来,道:“真的是摔的!我还顺便把脖子也扭了。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

扶摇道:“这也是能顺便的?你怎么不顺便把脑袋也掉了?”

谢怜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掉过?”

“哈?!”

绷带一圈一圈落在谢怜脚边,两人突然卡住。觉察到他们异样的目光,谢怜摸摸脖子,笑眯眯地道:“怎么啦?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咒枷吗?”

一个黑色项圈,环在他雪白的颈项之上。

咒枷,顾名思义,诅咒形成的枷锁。

被贬下天界的神官,天谴会化为一道罪印封禁其神力,永不消除,像是在人脸上黥字,又像是被铁链缚住手脚,是一种刑罚,也是一种耻辱。

这东西谢怜不光有,还有两道。

扶摇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干吗不把这东西取掉?你飞升回来,又不是不能找帝君让他帮你取。”

谢怜穿上衣服哈哈道:“这不是因为,我上次飞升,和帝君打了一场吗?我怕我当时下手太黑得罪他了,不好意思去找他取。”

南风道:“帝君又不是慕情,哪会那么小气?”

扶摇看他:“你当我是死的吗?”

南风道:“你是死是活慕情都是一样的小气。”

谢怜忙道:“我们先办正事!谁借我一点法力?我进通灵阵核实一下情报。”

南风举起手,谢怜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二人击掌为誓,如此,便算是立下了一个简单的契约。法力,就是可以像借钱一样相互借来借去的,不过那句咒语却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他就从没还过这玩意儿。

一连上通灵阵,便听灵文道:“殿下终于借到法力啦?在与君山可顺利?那两位毛遂自荐的小神官如何啊?”

谢怜抬起头,看了一眼两个在旁边掐作一团的少年,用发自真心的口吻道:“善良友爱,可塑之才!”他又对他们道,“别打了,再打我要向你们家大人告状了!”

两人这才气急败坏地分开。过了一会儿,慕情的声音冷冷地浮出来:“扶摇这次完全是擅自行动,我一无所知,回来一定要好好罚他!”

谢怜心想:“你还真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他道:“灵文,敢问北方供奉的是哪位神官?”

灵文道:“北方是裴茗裴将军的坐镇之地,他的明光庙在那边香火甚旺。怎么,殿下要求助吗?”

谢怜道:“不劳烦了。这鬼新郎,你们还有更多情报吗?品级评定出来了吗?”

灵文道:“出来了,是‘凶’。”

凶!

对于祸乱人间的妖魔鬼怪,根据其能力,三界将之分为“恶”“厉”“凶”“绝”四等。

“恶”者一年杀一人,“厉”者一次作祟可灭一门,“凶”者可屠一城。而最可怕的“绝”者,但凡出世便要祸国殃民,天下大乱。

断开灵识,谢怜正色道:“南风、扶摇,你们听我说……听我说!你们好,有人吗?怎么又打起来了?你们知道吗?那鬼新郎是‘凶’,很厉害的,你们留点力气,齐心协力对付它吧。”

南风掐着扶摇一条角度扭曲的胳膊,额头青筋暴起:“这人除了阴阳怪气还有什么用?”

扶摇也锁着南风一条角度扭曲的腿,道:“我比你有用!太子殿下,你不是问为什么风信会有女信徒吗?我告诉你吧,他家在人间可是很受妇人爱戴的,所谓妇女之友,求子最强,送子‘南阳’。哈哈哈……”

南风脸色红白交错,大怒:“总比你们家忘恩负义的扫地真君好!”

扶摇脸一下子也黑了。要知道,慕情在皇极观最初就是做杂役的,他视此为毕生之耻,听闻“扫地”二字必跟人翻脸。扶摇果然道:“彼此彼此,你们家那位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听他们这样把他当成大棒互捶,谢怜终于听不下去了,道:“等等!”

两人打得更厉害了。谢怜看着裂为两半的桌子和满地乱滚的瓜果,面上云淡风轻,心底愁云惨雾。

好不容易来两个帮手,整天斗殴,八百八十八万功德,前途未卜啊!恰好一个小馒头滚到脚边,谢怜还没吃饭,连忙捡起擦擦要吃,被南风眼角瞥见,立马一掌给他打掉:“别吃了!”

扶摇也停手了,震惊道:“全是灰你还吃,脏不脏啊。”

谢怜趁机隔开两人,和颜悦色地道:“第一,你们口里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是本人。本殿下都没说话,你们不要把我当武器丢来丢去攻击对方。我想,你们家两位大人是绝不会做这种有失体统之事的!”

听了最后一句,两人神情微微闪烁。

谢怜又道:“第二,你们是来协助我的,对吗?那么到底是你们听我的,还是我听你们的?”

半晌,两人才道:“听你的。”

虽然他们的脸看上去都像是在说“我自愿”,但谢怜也很满意了,“啪”的一声双手合十,道:“好。最后第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一定要丢什么东西,那还是请你们丢我,不要丢吃的。”

南风终于把他第二次捡起来的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了,忍无可忍道:“掉地上就别吃了!”

 

次日,依旧相逢小店。

谢怜要了三杯茶,道:“大家来说一下今天的收获吧?”

正在此时,大街上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三人向窗外望去。

又是那队阴阴惨惨的“送亲”人。这列人马吹吹打打,连呼带号,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南风皱眉道:“不是说本地人成亲都不敢大操大办了吗?”

这队伍里个个是身强力壮的大汉,神情和肌肉都绷得很紧,仿佛他们抬着的不是一顶喜气洋洋的花轿,而是断头铡。不知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谢怜正想出去瞧瞧,一阵阴风吹过,轿子一侧的帘子随风掀起。

帘子后的人,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歪在轿子里。她的脑袋是歪的,盖头下露出一张涂得鲜红的嘴,嘴角的笑容过于夸张。轿子一颠,盖头滑落下来,露出一对圆睁的眼,瞪着这边。

这分明是一个折断了脖子的女人,正在冲他们无声大笑。

不知是不是轿夫手抖得太厉害,那花轿子不甚稳当,那女人的脑袋也跟着直晃。晃着晃着,“咚”地一颗脑袋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大街上。

而那坐在轿子里的无头身体也向前栽倒,“砰”的一声,整个人扑出了轿门。

一个轿夫没留神,一脚踩中一条胳膊,大叫起来,送亲的队伍立刻炸开了锅,一行人“唰唰唰”地便掏出了一片白花花的大刀,喊:“怎么了?来了吗?!”也不知原先都藏哪儿了。外面嚷成一片,谢怜再定睛一看,那分离的头身,竟不是个活人,而是一个木头娃娃。

扶摇又道:“太丑了!”

谢怜道:“你不要老一看到女子就开口评定美丑,很伤人心的。”

南风皱眉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扶摇道:“作死。”

“哈哈哈……”谢怜道,“听闻有位新娘的父亲重金悬赏,找他的女儿,他们这是想用假人伪装新娘,把鬼新郎引出来吧。”

这悬赏的爹必然是那位狂做法事闹上天界的官老爷了。扶摇道:“我要是鬼新郎,送一个这样的丑东西给我,我就灭了这个镇。”

谢怜汗颜道:“你这话是神官该说的吗?”

这时,队伍里突然钻出一个小胡子青年,看样子是领头的,振臂高呼:“听我说!这样下去根本没用!这几天咱们跑了多少趟?鬼新郎压根没出来!”

众大汉纷纷附和抱怨,小青年道:“依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冲进与君山,大家搜山,杀了它赏金大家分!有血性的好汉子都跟我来!”

众大汉似乎蠢蠢欲动。这时,一个少女的声音插进来道:“大家别听他的,不要上山!”

说话的正是昨晚那名少女。谢怜一看到她就觉得脸有点痛,抬手摸了摸。那小胡子青年道:“大老爷们说话,你插什么嘴?大家伙儿是拼了性命为民除害,你呢?自私自利,吃了我请的茶还不肯扮新娘子,现在又来妨碍咱们,你安的什么心?别挡路!”

他每说一句就推那少女一把,谢怜看得皱起了眉。那少女坚持道:“我是不想大家送死。而且,我也没吃你请的茶,我不答应你,也用不着划破我裙子……”那小青年跳将起来,指她鼻子道:“你这丑八怪少在这里含血喷人!我划破你裙子?你当我瞎了眼!我请你吃你不吃,你这丑脸别想有第二个人请你吃!”

南风听不下去了,茶杯“咔”的一下碎在手里。可他还没起身,身旁白影一掠而过。而那边正一蹦三尺高的小胡子突然捂脸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指间鲜血狂飙。众人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还以为那丑女暴起伤人,再看她,却已看不到了。

只见一名白衣道人挡在那女孩子身前,笑眯眯地道:“这位姑娘,不知我能不能请你进去吃杯茶?”

他简直像凭空出现的,那少女一下子睁大了眼。那边地上的小胡子踉跄着爬起,喊:“这人使妖法!”

身后众大汉一听“妖法”,纷纷举起大刀。南风忽然一掌拍出,“咔嚓”一声,一根柱子应声折断。

见此神力,一群大汉脸色齐变,那小胡子心下怯了却还在嘴硬,边跑边喊:“今儿个我是栽了,你们是哪条道上的好汉,留下姓名,日后我们再来会会!”

南风根本不屑回答,扶摇道:“好说好说,这位乃是巨……”

南风反手又是一掌。谢怜本想请那小姑娘进去坐坐,给她点个果子茶水吃吃什么的,谁知转个身的工夫那姑娘人又没影了,只得自己进店。进店时茶博士道:“柱子记得赔。”

于是谢怜坐下时对南风道:“柱子记得赔。”

南风:“……”

谢怜道:“方才说到哪里?鬼新郎是‘凶’,法力必定强盛,假人骗不过它。若要引它出来,新娘一定要是活人。”

扶摇道:“那去街上找个女子,让她来做我们的诱饵。”

谢怜却摇头。扶摇道:“为何?怕不愿意?给笔钱便愿意了。”

谢怜道:“就算有女子愿意也不行。万一我们失手,新娘被掳走,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扶摇道:“我们有三个人还会失手?你要是不找女人,就只能找男人了。”

南风道:“上哪儿找个男人愿意扮……”

话音未落,两人的视线都转移了过来。

谢怜还在兀自微笑:“嗯?”

 

晚,南阳庙。

谢怜披头散发地从后殿转了出来,道:“我尽力了,你们看看可还行?”

外面两人一看,南风当场就大骂一声冲了出去。谢怜无语片刻,道:“何至于?”

扶摇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打量他。谢怜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扶摇点点头,道:“如果我是鬼新郎,谁要是送这种女人给我……”

谢怜道:“你就灭了这个镇子吗?”

扶摇冷酷地道:“不,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谢怜庆幸道:“幸好我不是女人。”

那头南风青着脸进来,他骂完了就冷静了,这点真是跟风信如出一辙。扶摇试图挽救谢怜:“眉毛画歪了,胭脂太浓……算了,你没救了!你不如现在去通灵阵问问有没有哪位神官肯教你变身性转的法门吧。”

谢怜道:“不用了吧,天已黑,吹了灯都一样!”说着便要去拿盖头。可他一步迈开,便听到了“刺啦”一声。

这红嫁衣是扶摇找来的。女子身形本就娇小,他穿着腰身倒还合适,但肩胸紧如五花大绑,动作一大衣服便撕开了。正当他到处找到底哪块儿裂了时,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请问……”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庙门孤零零站着一个少女,正是打了谢怜一巴掌的那姑娘。

谢怜笑道:“请问?”

这一笑他就感觉脸裂了,一层结壳的粉掉了,南风又冲出去骂人了,扶摇道:“求你别笑了,再笑要哭了。”

那少女往前走了一步,愣愣地看着谢怜。扶摇皱眉道:“你看什么?”

谢怜听他口气不善,道:“不必如此。别吓着小姑娘了。”

扶摇无言片刻,道:“你确定能吓着她的是我而不是你?”

谢怜一噎。谁知,那少女立即道:“不会!他不会吓到我的。这位……道长,我、我是来道谢和道歉的。我叫小萤。”

谢怜明白了,摆手道:“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姑娘你快回家吧,今夜怕是不太平呢。”

小萤却脚下不动。谢怜越来越奇怪,道:“还有什么事吗?”

小萤看着他的笑容,道:“道长,你这是今晚就要出嫁了?”

扶摇喷了。谢怜感觉脸上又掉了一层粉壳,道:“不,姑娘,你误会了,我没有这种爱好。”

小萤忙道:“我的意思是,道长这是要假扮新娘子去抓鬼新郎吧?太危险了,还是让我去吧。”

扶摇道:“你不是不愿意吗?”

谢怜微笑道:“是啊姑娘,你也说危险了,又怎能让你去呢?”

小萤呆呆看着他,道:“那……那至少让我帮你!”

谢怜蒙道:“帮我?”她能怎么帮他?

他双手按在脸上想挽救最后一层粉,小萤见了他这样子,忽地粲然一笑,上去就双手牵住了他,道:“交给我吧!”

 

两炷香后,谢怜再次低着头从殿后出来。

这次,是小萤扶着他出来的,新娘盖头已经盖好,款步轻移,倒还真有那么点娇羞新妇的意思,两人鸡皮疙瘩一阵一阵起。谢怜也不知自己现在什么样子,道:“这次的你们要看看吗?”

扶摇道:“我要珍惜眼睛。”

南风也点头。谢怜道:“明智的决定。那走吧。”

他们寻来的轿子就在庙门口,精心挑选的轿夫已等候多时。月黑夜风高,太子殿下便这么一身新嫁衣,坐上了大红花轿。

那花轿通体大红绸缎,彩线绣着花好月圆、龙凤呈祥。南风与扶摇两人一左一右护行于花轿两侧。谢怜端坐轿中,随轿夫行走,晃晃悠悠,越晃越狠。

八抬大轿的八个轿夫,皆算得上武艺高强的凡人,是扶摇找那位悬赏的官老爷借的八名武官。之所以要找武艺高强的,并不是指望他们帮上忙,只要他们足够自保。本来也没什么,坏就坏在扶摇因为不耐烦而说了大实话,惹得这八名轿夫现在心里有气,难免发作,故意将一顶轿子抬得颠颠簸簸。外人看不出来,可坐在轿子里的人只要稍娇弱一些,怕是就要吐个昏天黑地。颠着颠着,果然听到轿子里的谢怜低低叹了口气,几名武官忍不住暗暗得意。

扶摇在外面凉凉地道:“小姐,你怎么了?高龄出阁,喜得流泪吗?”

新妇出阁的确都是要在花轿上啼哭的。谢怜啼笑皆非,道:“不。只是我忽然发现这送亲队伍里少了很重要的东西。”

南风道:“少了什么?该准备的我们应该都准备了。”

谢怜道:“少了两个陪嫁丫鬟。”

“……”

外边两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对方,想想对方女装的模样,俱是恶寒。扶摇道:“你就当家中贫穷,没钱买丫鬟,凑合着吧。”

谢怜反问道:“穷还养得起你们?”

扶摇道:“我们好养。”

谢怜:“整天砸来砸去浪费食物还好养?”

扶摇:“公主,你话这么多,当心被驸马嫌弃。”

谢怜:“驸马爱我,不会嫌弃的。”

扶摇:“爱你还过了这么多年才娶你。”

谢怜叹了口气,道:“唉,他也不想的,我不怪他。”

扶摇道:“我看你已经被那狐狸精迷住心窍了!”

谢怜道:“你怎么突然换了本子?从小姐出阁到公主下嫁又到狐精魅人,好好演完一个不行吗?”

南风喝道:“你们够了没有!还上瘾了是不是!”

轿夫们听他们鬼扯,忍俊不禁,不满之意倒是消散了不少,轿子也稳当起来。谢怜便又靠了回去,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谁知,未过多久,一串小儿的笑声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咯咯“桀桀”,嘻嘻哈哈。笑声如涟漪般在山野之中扩散开来,空灵诡异。然而,花轿并未停顿,甚至连南风与扶摇都没出声,似未发现任何异状。

谢怜睁开了眼,道:“南风,扶摇。”

南风在花轿左边,脱口道:“公主……”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另外两人对了一路的恶俗戏本洗脑了,黑着脸改口,“殿下……怎么了?”

谢怜道:“有东西来了。”

此时,这支“送亲队伍”已渐入与君山深处。

四野愈寂,就连木轿嘎吱作响声、踏碎残枝枯叶声、轿夫们的呼吸声,在这一派寂静之中,也显得略微嘈杂了。而那小儿的笑声还未消失。时而远,仿佛在山林深处;时而近,仿佛就趴在轿子边。

南风神色凝肃:“我没听见任何声音。”

扶摇冷声道:“我也没有。”

轿夫们就更不可能有了。谢怜道:“那它是故意只让我一个人听见的了。”

八名轿夫本来自恃武艺高强,加之觉得今夜多半又无功而返,并不畏惧,但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那四十名失踪的送亲武官,开始冒冷汗。谢怜觉察有人脚步慢了,道:“别停。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南风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走。谢怜又道:“他在唱歌。”

扶摇问:“在唱什么?”

细细听辩那小儿的声音,谢怜一字一句、一句一顿地道:“新嫁娘,新嫁娘,红花轿上新嫁娘……”

寂夜之中,分明是他在念,但众人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幼童的声音,正在和他一起唱着这支古怪小谣,心下毛骨悚然。

谢怜继续道:“泪汪汪,过山冈,盖头下莫……把笑扬……听不清了。”

南风皱眉道:“什么意思?”

谢怜道:“字面意思。就是让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只要哭,不要笑。”

南风道:“我是说这个东西跑来提醒你是什么意思?”

扶摇永远有不同意见,道:“它未必就是在提醒,也有可能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其实要笑,不能哭。不要上当。”

谢怜道:“上当又会如何?”

扶摇道:“被鬼新郎劫走。”

谢怜:“我们今晚出行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必须告诉你们。”

南风:“什么事?”

谢怜道:“其实我已经笑很久了。”

“……”

话音刚落,轿身猛地一沉!

外面八名武官忽然一阵骚乱,花轿停了下来,南风喝道:“都别慌!”

谢怜道:“怎么了?”

扶摇淡淡地道:“没怎么。遇上一群畜生罢了。”

他刚答完,谢怜便听到一阵凄厉的狼嚎。他道:“与君山里常有狼群出没吗?”

一名轿夫在外答道:“从没听说过!”

谢怜一振嫁衣袖摆,让它看上去更端庄,道:“嗯,看来是找对法子了。”

黑夜的野林中亮起一对对绿幽幽的狼眼,一匹又一匹的饿狼从森林中缓缓走出,包围过来。

这看得到打得着的野兽,不比听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众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大杀一场。可好戏还在后头,紧跟着它们的步伐,沙沙、沙沙,一阵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的怪声响起。一名武官惊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谢怜道:“又怎么了?”

南风道:“你别出来!”

轿身猛地一震,有什么东西扒在了轿门上。谢怜目光下敛,从盖头下看到了一条黏糊糊的白手臂。

它竟是爬进轿子里来了!

眼看那东西就要摸到谢怜靴子,却又被外面的人一把拖出去。南风在轿子前骂道:“是鄙奴!”

一听是鄙奴,谢怜道:“这下麻烦了。”

鄙奴又称“人虫”,在灵文殿的判定中,是一种连“恶”评都不配得到的东西。据说它最初是人,有头有脸,但模糊不清;它有手有脚,还不只一对,多的能长五六对手脚,但无力直行只能爬。它战斗力低下,可很多人宁可遇上厉鬼都不想遇上它。因为鄙奴往往是和别的妖魔鬼怪一起出现的,它生命力又极其顽强,并且成群结队,甩不开又打不死,渐渐便会被耗干力气,总有猎物那么一瞬大意被它绊倒。而在猎物被别的妖魔鬼怪杀死后,鄙奴便会捡一点吃剩的残肢断臂当作食物,就像一条巨大的寄生虫。

扶摇远远嫌恶地道:“我——最恨——这东西!灵文殿为什么没说过这个,效率太低下了!”

谢怜问:“来了多少只?”

南风道:“一百多只!”

十只鄙奴便能让人精疲力竭,一百只活活拖死他们绰绰有余。它一般喜欢繁华之地,万万没想到一座与君山里会有这么多。谢怜略一思忖,微微抬臂,露出了小半截缠着绷带的手腕。

他道:“去吧。”

那白绫忽地自动从他手腕上滑落,有生命一般,从花轿的帘子飞了出去。

谢怜端坐轿中,温声道:“绞杀。”

黑夜之中,一道白影毒蛇一般游了出来。

那白绫伪作绷带缠在谢怜手上时看起来最多不过几尺,可这么鬼魅似的闪电飞梭在厮杀的众人间时,却仿佛无穷无尽。只听“咔咔”一串间隙不留的脆响,数十匹野狼、鄙奴,瞬息便被它绞断了脖子!

谢怜凝神听轿外动静,觉得数量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多,略一思索,又道:“穿膛。”

白绫得令,当空一甩,绫影竟雪亮似剑光,从一匹狼心口刺入,一口气穿透了二十多匹!

谢怜一手撩起轿帘,从盖头下扫了一眼战况,微微一笑,道:“很好。接下来你随意。”

那白绫欢呼一般地啸了一声,旋成一道白色龙卷,所过之地,血肉横飞。南风一掌劈飞一匹野狼,见此血腥情景,一呆,一掌拍上轿门:“你不是没法力不能驱使法宝吗?那是什么东西,怎会这么歹毒!”

他这一掌拍得整个轿子几乎散架,谢怜不得不举手扶门。南风还要说,那白绫抖落一身血淋淋,飞过来“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远处传来轿夫的惨叫声,扶摇道:“有什么话先打退了这拨再说!”

南风只得去救场。谢怜在后面道:“南风扶摇,你们先走。”

南风回头:“什么?”

谢怜道:“它们冲花轿来的,你们围着轿子就会一直有东西来,打不完的。先带人走,我留下来会会那位新郎。”

南风道:“你一个人……”扶摇却道:“他反正能驱使那绫,你有空拉扯不如送走这群凡人别让他们拖后腿。我先走了。”

他倒干脆,说走就走。南风一咬牙,对几个轿夫道:“走!”

果然,离了花轿,野狼与鄙奴虽然还纠缠不休,但再也没有新的一拨加入围攻。两人各护四名武官,路上扶摇边打边恨声道:“岂有此理,要不是我现在……”

言尽于此,两人对视一眼,扶摇闭嘴转头,继续匆匆行进。

花轿四周,满地狼藉。

若邪绫已将扑上来的狼群与鄙奴尽数绞杀,飞了回来,柔顺地缠回了他的手腕。谢怜静静坐于轿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沙沙作响的树海包围着。

忽然之间,万籁俱静。

风声,林海声,魔物嘶吼声,刹那全数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在忌惮着什么。

然后,他听见了很轻的两声笑。

像是个男人,又像是个少年。

谢怜端坐不语。

若邪绫在他手上静静缠卷着,蓄势待发。只要来人流露出一丝杀气,它便会立刻疯狂地十倍反击。

谁知,他没等到突如其来的发难和杀意,却是等到了别的东西。

花轿的帘子被微微挑起,透过鲜红盖头下的缝隙,谢怜看到,来人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指节明晰。第三指系着一道红线,在细长而苍白的手上,仿佛一缕明艳的缘结。

 

给,或是不给?

谢怜不动声色,尚未考虑好是该继续这般我自岿然不动地坐下去,还是该佯作惊慌失措的新嫁娘怯怯地往后躲去,那只手的主人却颇有耐心,颇有风度,谢怜不动,他也不动,似乎正在等待答复。

良久,鬼使神差地,谢怜伸出了手。

他站起身来,要去撩开帘子下轿,对方却已先一步,为他挑起了红帘。来人握住了他的手,却并未握得太紧,仿佛是怕捏痛了他,竟是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错觉。

谢怜低着头,由他牵着,慢慢出了轿子,瞥见脚下横着一匹被若邪绫绞死的狼,心念微转,脚下微微一绊,一声惊喘,向前扑去。

来人立刻反手一扶,接住了他。

这一扶,谢怜也是反手一握,只觉摸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事物,原来,来人手上戴着一双银护腕。

这护腕华丽精致,花纹古拙,其上雕着枫叶、蝴蝶、狰狞的猛兽,颇为神秘,也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异族的古物。它堪堪扣住这人手腕,显得精致利落。

冰冷的银,苍白的手,毫无生气,却有几分杀气与邪气。

他那一摔乃是装模作样,有心试探,若邪绫一直都在喜服宽大的袖子下缓缓缠绕着,蓄势待发。然而,来人却只是牵着他手,引着他往前走。

谢怜一来盖着盖头识路不清,二来有心拖延时间,因此,故意走得极慢,而对方竟也配合着他的步伐,走得极慢,另一只手还不时过来牵一牵他,仿佛是怕他再摔倒。尽管谢怜心中是十二万分的警惕,被这般对待,也忍不住想:“若这当真是一位新郎,倒也真是温柔体贴到极致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极为轻灵的叮叮之声。两人每走一步,那声音便丁零零地响一响。正当他在琢磨这是什么声音时,四下忽然传来阵阵野兽压抑的低哮。

野狼!

谢怜身形微动,若邪绫忽地在他腕上一收。

谁知,他还没有任何动作,那牵着他的人却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仿佛是在安抚,让他不要担心。这两下,轻得简直可以说是温柔了,谢怜微微一怔,而那阵阵低哮已经压了下去。再一细听,他忽然发现,这些野狼,并不是在低哮,而是在呜咽。

那分明是一种野兽恐惧到了极致、动弹不得、垂死挣扎时的呜咽。

他对来者何人的好奇,越发强烈了,真想掀了盖头,看一眼再说,可也心知如此不妥,只能透过红盖头下方的缝隙,管中窥豹。所见的,是一片红衣的下摆。而红衣之下,一双黑皮靴,正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双小黑皮靴收得紧紧,往上是一双修长笔直的小腿,走起路来,极是好看。黑靴侧面挂着两条细碎的银链,每走一步,银链摇动,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响,煞是好听。

这脚步漫不经心,带着轻快,更像是个少年。然而,他每一步却都又成竹在胸,好像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他的步伐。谁若敢挡他的路,谁就等着被他碾得粉碎。如此,倒是叫谢怜说不准这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物了。

正当他兀自思量之际,忽然,地上一样白森森的东西闯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颗头骨。

谢怜脚下凝滞了片刻。

他一眼便看出来,这颗头骨的摆放方式有问题。这分明是某个阵法的一角,若是触动了它,怕是整个阵法都会瞬间向这一点发动攻击。但看那少年步伐,似乎压根没注意到那里有个东西。他正在想要不要出声提醒,只闻“咔啦”一声脆响,就见这少年一脚下去,顷刻便把这颗头骨踩得粉碎。

然后,他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漠然地踩着这堆齑粉走过去了。

谢怜:“……”

他居然就这么一脚,把整个阵法踩成了一堆废粉……

这时,那少年脚下一顿。谢怜心中一动,心想他是不是该有所动作了,那少年却只停留了片刻,便继续引他前行。走了两步,上方忽然一阵“滴滴答答”之声,仿佛点点雨珠打在伞面之上。原来,方才,那少年是撑起了一把伞,挡在二人头上。

虽然不合时宜,谢怜心中也忍不住赞了一声他真体贴,但心里还是颇为奇怪:“下雨了吗?”

魆魆黑山,莽莽野林。远远群山深处,狼群对月长嗥。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在山中进行了一场厮杀,冷冷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斯情斯景,诡谲至极。但那少年一手牵他,一手撑伞,缓缓前行,却是无端一派妖冶的风月无边,款款缱绻。

那阵奇异的雨来得奇,去得也奇,不一会儿,那雨珠打伞的“滴答”之音便消失了。而那少年也驻足立定,似乎收起了伞,同时,终于收了手,向他走近了一步。

一路上牵着他的那只手,轻轻执了这盖头的一角,缓缓向上挑起。

谢怜一路上都在等这一刻,定定不动,看着面前缠绵的红幕慢慢地向上揭开——

绫动!

他本意先发制人,谁知若邪绫飞出带起一片横风,鲜红盖头离了那少年的手,飞起又落下,谢怜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红衣少年的残影,若邪绫便穿了过去。

那少年竟是破碎为千只银蝶,散成了一阵银光闪闪的绚烂星风。

虽说还是不合时宜,但谢怜退开两步后,也忍不住心头惊叹,这景象,实在是美得如梦似幻。这时,一只银蝶幽幽从他眼前飞过,他还待再看仔细,那只银蝶却绕着他飞了两圈,这便汇入蝶风之中,化为漫天银光的一部分,振翅向夜空飞去。

好一会儿,谢怜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

他总觉得不像。可若不是,这少年又为何会来劫花轿?

越想越奇,谢怜把若邪绫往肩上一甩,还是先办正事。四下一望,他“咦”了一声。不远处,竟有一座建筑沉沉地立在那里。

谢怜捡起地上盖头走近,发现这建筑红墙斑驳,竟是一座老庙,看这形制还多半是一座武神庙。果然,大门顶上三个金刚铁骨的大字:“明光殿”!

为什么明明主管北方的武神是明光,他的庙却被藏在深山迷阵中?

谢怜推开大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不是多年无人的灰气,而是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谢怜反手掩上大门,迈入庙中。大殿中供着一尊武神像,面目英俊,执剑披甲,气宇轩昂。没有问题,于是谢怜转到大殿后。

这一转,他就定住了。

一群身穿大红嫁衣、盖着盖头的女子,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

那股淡淡的腐臭之味,正是从这些嫁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谢怜一手翻出两张符,一个一个数过去,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七。

正是那在与君山一带失踪的十七位新娘。

看来他找对地方了,这就是鬼新郎的老巢。有的新娘嫁衣红色已褪,微有破损,应是较早失踪的新娘。而有的新娘身上腐臭味还未浓,应该没死多久。谢怜略一思索,揭开了一名新娘的盖头。

鲜红盖头下是一张惨白的脸,被黯淡的月光一照,甚是恐怖。而最恐怖的,是这女子死去的面容肌肉扭曲,但在这扭曲的脸上,还挂着僵硬的微笑。

谢怜再揭下一名女子的盖头,同样嘴角上扬。

这满屋子的鬼新娘,竟然都身穿喜服,面带微笑。

谢怜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小儿所唱的诡异歌谣:“新嫁娘,新嫁娘,红花轿上新嫁娘……泪汪汪,过山冈,盖头下莫把笑扬……”

突然,他听到庙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当真是极为奇怪。奇怪到难以形容,像两根用厚布包裹的棍子在地上咚咚敲打。这声音由远及近来得极快,须臾便到了明光庙门口。只听“吱呀”长长一声,明光殿的大门被推开了。

不管来的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多半就是那鬼新郎。它回来了!

殿后无门,也无处躲藏,谢怜只思考了一瞬,把红盖头往头上一盖,就站进了一排新娘的队伍里。

若只有三五具尸体,肯定躲不了,但现在这里有十七个新娘,谢怜赌鬼新郎不会一个一个数。他刚站进去,便听那怪声“咚咚、咚咚”地“走”了进来。

谢怜一动不动,心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脚步声?有什么东西的脚步声是这样的?”反正绝对不是方才带他来的那少年,那少年可是从容惬意得很,走路还带丁零零的响儿。忽然,他想到一个破绽,暗呼不妙。

他怎么忘了,这些尸体均是女子,可他却是个男人,虽一眼看不出多了个人,但一群尸体里有个人特别高,却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

可转念一想,谢怜又稳住了。他虽是高于女子,但这些新娘个个盛装打扮,高髻凤冠,恐怕也不比他矮,他未必惹眼。

正这么想,他听到了“唰啦”一声,距离他两丈远。

过了片刻,又是“唰啦”一声,这次,离他近了一点。

谢怜反应过来这鬼新郎在干什么了。

它在一个一个地掀开新娘的盖头,一个一个地查看尸体的脸!

此时不击,更待何时?若邪绫突飞,“砰”地正正打中了那鬼新郎。

只听一声巨响,黑雾扑面,站立着的新娘们被撞了个东倒西歪。谢怜屏息掩鼻,同时催动若邪绫舞出流风,驱散黑雾。只听“咚咚、咚咚”,一个矮小的黑影一晃而过,庙门大开,一团黑雾滚滚地朝树林袭去。

谢怜立即追出。可他追了没几步,树林里竟火光冲天,远远传来一阵喊打喊杀之声:“冲啊!”

谢怜心里叫苦,本来有一个迷阵罩着这里,可方才阵法被那神秘少年一脚踩得稀巴烂,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真的找来了。而且他们来的方向,刚好是鬼新郎逃跑的方向!

谢怜提着若邪绫便冲了过去,还没喝止他们,小胡子先大喜嚷道:“找到一个活的新娘子,赏金有了!”

谢怜一怔,心中好笑,这才想起他还一身女装,这群人居然没看出来他是个男人!

此时,两名黑衣少年也赶了过来,谢怜忙道:“南风、扶摇,快来!”

谁知,这二人循声望来,却齐齐一僵,倒退两步,目光诡异。谢怜手僵在半空,心道:“不会吧,还这么丑吗?”

他哪里知道姑娘家的妆笔是何等鬼斧神工,修眉化秀眉,若不开口,那就是个温柔似水的美貌大姑娘,导致这两人看着他心头巨震,怀疑人生。一旁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男人”“奇怪的喜好”“真是可惜”云云,谢怜被看得浑身发毛,干咳两声道:“这是任务需求、任务需求!南风、扶摇,你们路上遇到什么东西了没有?”

南风道:“不曾!”

谢怜道:“好。你们守住这里,一个人都不能走!”

闻言,群情哗然。未等他们发作,南风一掌劈出,一棵一人环抱的大树应声折断倒地。众人闭嘴。

望着明光庙前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谢怜一抱拳:“诸位得罪。但鬼新郎刚刚从这里逃走,你们刚好跟它迎头撞上,劳烦你们相互仔细看一看,看清楚每个人的脸,看看有没有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人混在里面。用火把照脸,一个一个照!”

听说鬼新郎可能就混在自己人中,众人毛骨悚然,你看我、我看你。南风拿过一人手里的火把,举着一个一个照过去。每一张脸上都有冷汗。

谢怜道:“如何?有陌生面孔吗?”

众人纷纷摇头,都道:“没有不认识的人!”

小胡子又是第一个叫:“鬼新郎不在咱们里面,看清楚了还不放了我们!”

居然没有?谢怜蹙眉思索,会不会附在谁身上?可那东西明明是个实心的。

这时,忽有人道:“咦?这是座明光庙?稀奇了,我还从没在与君山附近见过哩。”

众人纷纷看起了稀奇。谢怜却忽道:“明光庙。”

南风听出他语气有异,道:“怎么了?”

谢怜道:“北方明明是明光将军的地盘,他香火又不是不旺,法力也不是不强,但是,为什么与君山山下却只有南阳庙?”

那官老爷向神武大帝祈福,倒好理解,因为神武大帝乃千年第一武神,地位高于明光将军,自然是越往上头求越保险。

可明光庙与南阳庙资历上乃是平级,真要论起来,这位明光将军可能资历更老、信徒分布更广,为何非要舍近求远?

就算与君山里这座明光庙被鬼新郎鸠占鹊巢,旁人找不到它,但明明可以再建一座明光庙,为什么却要建别的武神庙?

一定有别的原因,让与君山一带的人选择再也不建明光庙!

忽然,有人嚷道:“好多新娘啊!”

一听这声音是从庙里传来的,谢怜猛地转身。他让这群人好好待在庙前的空地上,竟有几人置若罔闻,跑进庙里了!

南风喝道:“谁让你们乱跑的!”

小胡子却道:“别听他们的,咱们是良民,他们还敢真杀了不成?大家都跟我走!”

他竟是吃准了这点,肆无忌惮。南风指节咔咔作响,看样子在憋骂。可他还真不能随意打折凡人的手脚,捅到上天庭那可不好玩儿。小胡子又嘿嘿冷笑:“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骗我们不动,独占功劳,好自个儿去拿悬赏?”

他如此煽动,竟有半数人蠢蠢欲动起来,跟着他跑进了庙里。扶摇拂袖道:“随他们去吧。人要送死,你拦得住?”

而明光庙中又是一声惨叫:“这些都是死人啊!”

那小胡子先是大惊,但马上又想开了:“死了也没事。把新娘子的尸体运下山去,她们家里人还不得出钱买?”

谢怜一进去就听到这句,哭笑不得:此人金句频出,都没力气跟他生气了!他道:“快出去。这庙里常年无风,毒气沉淀,你们会中毒的。”

可惜,有人唏嘘,有人嘀咕,有人又高兴起来,就是没人理。小胡子还教他们:“大家伙儿紧着新鲜的尸体挑,太老的尸体她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在不在世上了,就别费那个劲扛下去了。”居然还有几人夸他精明能干。谢怜见有人动手动脚,立即喝止:“别揭盖头!”

然而,一群人为了抢新鲜的尸体,早动手了。有个大汉掀开一名新娘的盖头,惊道:“我的妈呀,这个小娘真是美得上天了!”

众人纷纷围过来:“这门儿都没过,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了。”“这裙子怎么破成这样?不过就数这个最美没跑了。”

这新娘子确实美艳。大抵死得不久,脸上肌肤还颇有弹性,有人道:“敢不敢摸两把?”小胡子道:“有什么不敢?”说着他就伸出手。谢怜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脚就把他踹趴下。小胡子大怒:“你!”

谢怜无辜地看着他:“我?”

小胡子气势汹汹爬起来,谁知刚爬起来,“咚”的一声,小胡子又倒了。谢怜定睛一看,他脑上一个洞,地上一块沾血的石头,而窗外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谢怜右手在窗棂上一撑,翻出去直奔树林。有几个胆大想拿赏金的也跟着他爬出窗外。可追到树林边,谢怜忽然闻到一阵浓郁血腥味,猛地刹步,道:“别进去!”

那几人却心想你不追正好我追,竟是不停,直冲进树林中。众人也拥了出来围观。没过多久,只听几声惨叫,树林里跌跌撞撞走出几个黑影,正是方才率先冲进去的几人。光之下,众人一看,魂飞魄散。

进去时还是个活人,怎么出来时就变成了血人?

人若是流了这么多血,那是决计活不成的。然而,这几个血人还在歪歪倒倒走过来,众人吓得齐刷刷退到谢怜身后,谢怜举手道:“镇定。血不是他们的。”

果然,那几人开口了:“是啊!血不是我们的,是……是……”

满脸的血也掩盖不住他们脸上惊恐万状,一群人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林中望去。黑漆漆的,瞧不清楚树林里面到底有什么,谢怜拿过一支火把,往前走了几步,举着向前探去。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滴到了火把之上,发出“吱吱”声响。他看了一眼火把,目光往上移去,定住了。

有人问道:“这位道长,怎么了?那上面……是什么?”

谢怜不答,扬手将火把向上一抛。

尽管被抛起的那支火把只将上空照亮了一瞬,但所有人还是都看清楚了,树林的上方有什么。

长长的黑发,惨白的脸,破烂的武官服,以及悬在空中来回晃动的手臂。

四十多个男人的尸体,高高低低,摇摇摆摆,倒挂在树上,形成一派恐怖景象。

外面这群人虽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竟是全都吓呆了,鸦雀无声。而南风和扶摇过来看到了这幅景象,皆是神色一凝。

须臾,扶摇道:“‘青灯夜游’。难道他也来了与君山?”

谢怜神色比他们更凝重:“你说的是谁?”

扶摇道:“一个‘凶’。据说很接近‘绝’。他最喜欢这种游戏。”

谢怜好笑。须知这世上,只存在“飞升了”和“没飞升”两种状态,“快要飞升”这种模棱两可的形容没有意义。同理,是“绝”就是“绝”,不是就不是,非说“接近”,反倒尴尬。

他又想起那少年牵着他一路前行时,曾有一阵雨打伞面之声。莫非他撑伞,便是为了替他挡下这一阵尸林血雨?当下轻轻“啊”了一声。那两人立刻问道:“怎么了?”

谢怜便把那迎亲少年的事简略说了。扶摇将信将疑道:“这山中迷阵我上来时便觉察到了,凶险得很,他就这么随手便破了?”

谢怜道:“准确来说,他就随便踩了一脚,手都没用。”

南风想了想,道:“我感觉你遇到的这个人不是青鬼。”

扶摇道:“不错。青鬼品味低下,看这行事风格,定不是他。”

谢怜:“你们居然意见一致,看来这位‘青灯夜游’品味真的很差。”

南风又道:“你见到的那个少年有什么特征没有?”

谢怜道:“银蝶。”

方才南风与扶摇看到那恐怖景象时表现镇定,可此言一出,他们神色却都变了。扶摇微微睁眼:“你说什么?银蝶?什么样的银蝶?”

谢怜觉察他大概说了什么非同小可的话,道:“似银又似水晶,不似活物,瞧着挺漂亮的。”

南风、扶摇脸色皆极为难看。半晌,扶摇才道:“撤吧。”

谢怜道:“鬼新郎都没抓到,如何能撤?”

扶摇冷笑:“解决?看来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鬼新郎不过是‘凶’之境界,算得了什么?就是这青鬼,虽然令人头痛,但也就能让人头痛一下了。可你知道那银蝶的主人是何等来头吗?”

“不知道。”

扶摇道:“总之,你惹不起!先回上天庭搬救兵去吧。”

谢怜道:“那你先回去吧。”

“你……”

谢怜道:“那银蝶主人并未流露恶意。而若他有恶意,又真像你说的那么可怕,现在就更得有个人守在这儿了。”

扶摇这人一大特色就是分手十分干脆,看清利害说走便走。南风则比较老实,还是留下。鬼新郎、青灯夜游,还有那来头不小、使人谈之色变的银蝶之主红衣少年,一座小小与君山竟是异客不断,谢怜感觉出师不利。

这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道:“逮着了!”

一听他们叫,谢怜就头痛不已:“这一会儿工夫,你们又逮着什么了?”

树林中又走出两个身影,一个大汉嚷道:“原来是这丑八怪!”

他手里抓着个少女,正死命挣扎,躲避去照她面容的火把。不是小萤又是谁?

谢怜讶道:“小萤姑娘,你不是回家了吗?”

怎么哪里都有这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

小胡子道:“哦——我就说为什么你总是古里古怪的,原来你跟鬼新郎是一伙儿的!”

小萤捂着头道:“不是!我只是……”她看向谢怜,小声道,“我只是想帮忙!”

小胡子道:“帮忙?你帮忙就是偷偷用石头打我?我倒要看看,你这丑八怪究竟长的什么鼻子眼睛,这么恶毒!”说着就去抓小萤的脸,他这两把揪乱了覆面的绷带,小萤登时抱头惨叫,叫声凄厉可怜。谢怜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一挥手,若邪绫倏出。小胡子仿佛被一万条钢鞭抽过,发出更高的惨叫声,倒地不起。

世界终于一片清静,谢怜深出一口气,微笑道:“大家何必火气这么大呢?和和气气的,不是很好嘛!”

若非怕待会儿出事时还要搬着人走不方便,谢怜早就打晕十个八个了。这人就是专门挑事的搅屎棍,他不动,人群不知道要跟着谁冲,瞪着谢怜那圣光普照的笑容,终于闹不起来了。

谢怜心下甚为满意,把小萤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道:“小萤姑娘,没事吧?”

小萤的脸从手臂下的缝隙里露出。绷带下露出一点皮肤,仿佛被大火灼过,不难想象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张脸。谢怜有意挡住火光,免得她被照得难受,可小萤对上他,火光明晃晃的也不躲避了。谢怜还待安慰,忽然想到一事,隐隐觉得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问:“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小萤姑娘,你一直都住在与君山附近吧,这一带就没建过明光庙吗?”

小萤回过神,道:“应该是建过的。”

谢怜道:“那为何山下只见南阳庙,不见明光庙?”

小萤道:“建是建过,但我听说,好像是因为每次想建明光庙,修建途中老是会无缘无故失火。有人说,怕是明光将军有什么原因镇不住这里,就换了南阳将军……道长,怎么了?”

谢怜喃喃道:“我明白了。”

笑了就要被抓走的新娘,无故失火的明光庙,被迷阵深锁山中的明光庙,气宇轩昂的裴将军武神像,被若邪绫打伤后凭空消失的鬼新郎——

谢怜猛地抓住南风,道:“借我点法力!”

南风给他吓了一跳,手掌送出:“怎么了?”

谢怜与他对击一掌、拽着他就跑:“待会儿再解释,先跟我去把那十八个新娘的尸体镇住!”

南风道:“你糊涂了?只有十七个新娘的尸体,加上你才是十八个!”

谢怜道:“不不不,之前是只有十七个,但现在有十八个了。十八个新娘尸体里面,有一个是假的——鬼新郎就混在里面!”

 

二人奔回明光庙中,而大殿之后已是空空如也,方才立着一群新娘的地方只剩一地乱红盖头。

见状,谢怜心道要死,将地上盖头一把薅了,这时,庙外传来阵阵惊呼。二人透过窗子往外一看,只见十几名周身猩红嫁衣的女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正在缓缓地在向那群村民逼近。

这些女子个个脸色发青,面带微笑,双手平举向前,正是方才那些新娘!

眼看着她们越逼越近,任谁也没法镇定,众人拔腿就跑。谢怜无奈道:“别乱动!”

今晚他这句话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出什么事他都要说个三四十遍,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听啊!

他挥挥手,若邪绫向天飞出,捏个诀,若邪绫便自行在空中舞成一朵狂花,甚是夺人眼球,那群新娘看到这边有个十分活跃的东西转得欢快,尾巴还不时抽一抽她们,好些个都被吸引了过来,还有七个则被森林深处的血腥味吸引,往那边慢慢跳去。谢怜道:“不要让她们下山!”

南风早已追了上去,太可靠了,谢怜赞道:“好南风!”两名新娘朝谢怜这边攻来,十指鲜红,指甲尖利,谢怜取出方才在地上捡的红盖头,忽地双手一丢,两块盖头旋转着飞出,正正盖到两名新娘头上。她们的动作瞬间就迟钝了。

果不其然,这厚厚的大红盖头一遮,把那新娘尸体的眼睛和鼻子都遮挡了一层,看不见人影,也闻不到人气了。而且因为她们尸体僵硬,也没法自己弯折手臂把盖头取下来,只能伸着手到处乱摸乱抓,仿佛在和人玩捉迷藏,真是恐怖又滑稽。谢怜站在她们面前,试探地在她们眼前挥了挥手,见她们茫茫然地摸向另一个方向,道:“得罪了。”

他抓住两条手臂就把她们的手爪放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两名新娘突然摸到东西,浑身一震,这便恶狠狠地互掐起来。谢怜赶紧跑了,又是一扬手,若邪绫一道白虹似的去了,暴长数倍,在地上落成一个大白环。他对四下逃窜的众人道:“都进圈子去!”

一群人边跑边犹豫,小萤率先进圈。恰好有个新娘跳到了白圈边缘,伸爪要抓,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震开,小萤大声道:“快来,这个圈子她们进不来!”

众人见状,连忙又一窝蜂拥来,真担心有人被挤出来。新娘们跳不进圈子,齐齐尖啸着朝谢怜袭来。

而谢怜这边早已等待多时,他袖中抓出一大把盖头,四五块红布在手里上下左右前后转得飞起,脚下不停手上不歇,来一个盖一个,一盖一个准,盖中一个新娘她便开始盲人摸象般慢腾腾地摸索起来。他那盖头实在是转得人眼花缭乱,在双手间游刃有余地抛来抛去,在空中飞成数片红影,众人在白圈内居然忍不住喝起彩来:“好家伙!”“厉害厉害,这功夫,练过的吧!”

谢怜习惯性地脱口道:“还好还好。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嗯?”话一出口他才觉不对,竟然把从前在杂技班凑场子时说顺了的话顺嘴溜出来了,连忙打住。说话间,又有几个新娘跳了起来,竟是一蹦七尺高,一弹三丈远,挟着一股腐臭味就飞到他眼前。谢怜足底一点,身子也掠了出去,在空中赶紧默念三遍通灵口令,道:“灵文灵文百事通!我问个问题,你可知北方武神明光将军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灵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殿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怜道:“实不相瞒,有十几个死人正在追我。”

灵文:“啊。”

谢怜:“所以!这问题不好答吗?任务需求,绝不泄露。”

灵文道:“殿下误会了,这问题不是不好回答,而是老裴他红颜知己太多了,我不知道你问哪个。”

谢怜脚下险些一歪,道:“好吧。那在裴将军这些红颜知己里,有没有一位占有欲强、嫉妒心强、身有残疾的女子?”

灵文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的确想起来一位。”

谢怜又是两块盖头飞出,引来一片喝彩,他转身一拱手,道:“说来!”

灵文道:“老裴以前没飞升的时候,是个将军。他在战场上结识了一个敌国的女将军,十分美艳,性情悍烈,叫作宣姬。

“裴将军这个人嘛,见了美貌的女子,哪怕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要去纠缠的。这女子带兵与他交锋,成了他手下败将。

“宣姬被押送到敌营,当场便要自尽,偏生没自尽成,被敌国一位风度翩翩的将军挥断三尺青锋,救了下来。

“一来裴将军向来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二来战事大局已定,他便把宣姬放了。一来二去,再来再去,两人便有了一段露水姻缘。”

这时,一名新娘抓住谢怜右腿,五指一抠,险些入肉,他正想一脚踹出,发现这个角度只能踹到脸,心道不可打姑娘的脸,换了个姿势改踹她肩,反手又是一盖头飞出,道:“听起来像是一桩美谈!”

灵文道:“本来是美谈。可坏就坏在,宣姬一定要跟裴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怜两步飞上屋顶,看着下面朝他逼近的六个新娘,抹了把汗道:“女子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本也没错。”

灵文道:“是没错。可老裴这个人,我说实话……”

“……”

“况且两国交兵,战场无情,原本两人就说好了,露水姻缘,你情我愿,有今朝没明日。宣姬却性情极为激烈,她要的东西,便一定抓死了也不放手……”

“且慢!”谢怜道,“你先告诉我,宣姬是不是残疾,是哪里残疾!”

“是她……”话到此处,灵文的声音戛然而止。法力又没了!总是在关键时刻!

横飞纵跃间,谢怜迅速重理了一遍思路。

如果鬼新郎没有混在村民里,那么,剩下唯一可以混入的地方,就只有十七个新娘里!

他自己混进去时,鬼新郎没有一眼发现数目不对,反过来,当鬼新郎混进去的时候,他同样不能一眼觉察多了一个。仔细想想,若邪绫打伤鬼新郎后,他只看到一团黑雾滚滚袭向树林,但并不能保证那团黑雾里就一定有人。

事实上,恐怕那时候,他奔出庙门去追,鬼新郎则藏在一屋的黑烟中,与他擦肩而过,回到殿后,混进了新娘里。

藏叶于林。“鬼新郎”根本就不是“新郎”,而是“新娘”——一个身穿新娘喜服的女子!

根据是女子,再来反推其他事。比如,为何与君山一带没有明光庙。不是当地人不想建,而是建不起来。小萤说“每次想建明光庙,修建途中老是会无缘无故失火”。这听起来就绝不是巧合。

为什么放火烧庙?通常情况下,是因为恨,然而这与君山内又有一座被迷阵封锁的明光庙,无一人前来,庙内神像雕得极好,为何?鬼新娘自己身穿嫁衣,却见不得穿着嫁衣的女子路过与君山时脸上带笑,又是为何?

除了嫉妒和独占欲,还能为何!

而那仿佛厚布包裹木棍、拖着重物的怪异声响,如果真是脚步声,谢怜也只想到一种可能!

追着他跑的新娘已被他尽数盖上了盖头。谢怜终于得以落地,微喘一口气,略定心神,起身去数。

一、二、三、四……十个。

七个新娘跳进了树林,由南风去追了。十个新娘被他重新盖上了盖头,都在这里。那么,还有一个,还没出现。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咚咚、咚咚”声,从他身后传来。

谢怜缓缓转身,一个矮小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他轻吸一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眼前这个矮小的女人,一身红嫁衣,不见喜气,只见凄厉。

但她之所以矮小,并不是因为她身材矮小,而是因为,她是跪在地上的。

她双腿骨头已断,却没有截去小腿,竟是一直用两个膝盖在地上跪着走路。

他听到的怪异的“咚咚”声,就是她拖着两条断腿在地上跳跃行走的声音。

 


美人为馅2:大结局 미인위함2: 대종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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